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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凌晨，炉子里的炭火快烧完了，殿内窗户都是敞开的，宫里讲究清新自然，冷风呼呼地往里吹，小鸢一直没找到机会烧信，只好趁看守的宫人交接之际，匆忙把纸团吞下。
　　“到时候我们...”萧毓芙想要跟她对口供。小鸢抚了抚胸口，膝盖往旁边挪动三寸，保持一定间距。世间上有两个人是真的克她，一个殷暄，一个萧毓芙。
　　在马车上，她一度以为真的要走了。车窗外传来促急的敲击声，“鸢小姐是有哪里不舒服，需要人扶下来么？”侍卫沉浑的嗓子，吓得虞枫瞬间崩溃决堤。
　　原来侍卫早发现了小鸢，看她走上马车，当马车即将出发时，见她还没有下车，快步过来询问。
　　“不是你想的那样...”侍卫猛地拉开车厢门，看见三名女子互相牵制对方，小鸢苍白无力的解释，换来沉默以对。
　　虞枫被掌事姑姑带人拖走了。她和萧毓芙是皇后娘娘的堂妹，宫里的客人，被暂时安置在偏殿等候发落。崔姑姑方才来教训过她们了。
　　等会儿宣室那边还有人过来看看情况。
　　她希望来的人是韦阗，他虽然嘴毒了些，多少有些真心。杨镇总是笑容可掬，但心里盘算深，相较韦阗从小陪皇上长大，他是外来人，总要拿出点功绩。
　　等啊等，等啊等，人一直没来。今晚宫里发生这么多事，宣室那边说不定不会来了。她们俩又不是重要人物，晾一宿也没什么紧要的。
　　她的喉咙卡卡的，那团纸没有完全咽下去，该知道多嚼一嚼。萧毓芙突然爬起来，从桌子上端了碗茶来，是崔姑姑喝剩下的。
　　“快喝下，不然会窒息的。”萧毓芙认真道，强递她手里。
　　门外一阵轻微响动，宫人全都肃然站好，黑色织金圆领袍从窗户边一晃而过，皇上他亲自来了。“怎么说的？”韦阗尖细的嗓子问。
　　“虞娘子说收到家书娘亲急病，才一时犯了糊涂。”
　　“不在的人你说什么，问殿内的。”韦阗怒道。
　　皇上却笑了一声，低沉的嗓音淡淡说：“真的，就送她回去，若要是假的，一个字十棍。”
　　他缓步走到门前，眼睛锐得像捕猎的鹰隼，表情冰冷得可怕。鸢芙二人低着头，克制住发抖行礼。外面的宫人继续回禀：“两位小姐什么都没说。”
　　下马车前，小鸢用嘴型示意萧毓芙闭嘴，她们俩没时间串供，聪明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说，不然一旦被分开问讯，很容易暴露说谎。
　　她们是皇后的亲属，只是想出宫又没有犯罪，宫人不会对她们动刑拷问。
　　不肯说话，只忧郁垂泪，外人至多不过是往闺阁方面的事猜，觉得她们性子小气古怪。一旦进行解释，被发现说谎，事情就严重了，尤其是涉及皇上的兄弟，万一有人往朝政方面联想，还会连累到皇后。
　　“没说话，怎么还渴了？”皇上留意到放在小鸢腿边的茶杯。
　　“鸢小姐好似嗓子不大舒服，奴婢瞧见...”宫人在皇上的眼神鼓励下继续说。“但没有看得很真切，小姐握着的拳头从嘴巴放下来后，咽了好几次嗓子...”
　　“没看清的事，怎兴胡说...”萧毓芙惶急道。——咳，咳，咳，小鸢右手握紧拳头捂住嘴，蹙着眉头极是难受的样子，咳，咳，咳，她推开想要扶住的萧毓芙，用尽上半身力气猛咳，老天怜悯，胸腔一股激荡，一口鲜血从拳缝里溢了出来，天开始旋转，地开始摇晃，转身就要顺势卧倒。
　　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揽住她腰肢，避免让她的脸接触冰凉的地面，好奇怪，迷蒙的眼前明明是皇上，却看到另外一个影子，好像以前，也有这样一双手在哪里抱住她。
　　大雨稀里哗啦。
　　雨后的药草园，空气中透着清新的药香，陆祈在采摘枯木上的灵芝，脸色比往日都难看，好像不止是恼火小鸢又住进来，他是真的病了。
　　小鸢尽可能保持低调，拿着手绢细心擦拭灵芝上的袍子粉，整个太医院除了陆祈，再没有人会睬她，当然后院本来就没什么人。
　　云蕊还不在。
　　每天只有几个哑巴似的医女送来饭菜汤药，对宫里情况一问三不知。她心里是真的慌，让她跨出太医院的大门是不敢的，自从昏迷被抬进太医院里，她仿佛与世隔绝。
　　没有人来询问那晚发生的事，也没有人来关心慰问，处于罪行待定状态，说不定一离开，就有人请她去喝茶，她可不想再咳得撕心裂肺一次，健康还是很宝贵。
　　时光漫漫，醒着时越想越发慌，睡久了反倒更累，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。
　　养护灵芝她也算颇有经验，宫女时期，宜贵人就带她们在济盈宫后院养过蘑菇。她也是以此和殷暄搭上第一句话。“原来种灵芝也和蘑菇差不多...”所有人都说她是魅惑不谙世事的年轻皇子，呵...殷暄认真给她讲了两个时辰的灵芝经。
　　“包这么多，是要送人么？”小鸢好奇问。
　　陆祈采完要洗手，接过她随手递来温热帕子，拿起茶杯先前凉掉的茶已经没了，新倒好的温度刚刚好。“何德何能啊！”他调侃道，喝下后驱散了寒气，体内一片暖意。
　　小鸢不以为意，举手之劳而已。当宫女的，眼里没活容易挨姑姑训，只是她现在身份上来了，做这些事大家都会阴阳怪气的“夸奖”，很多时候她会克制住自己随手拿帕子擦桌子灰，聊天时用钳子拨炉子里碳火，帮忙撩窗帘等习惯。
　　“谏议大夫的妻子、长公主的孙女都病倒。”他说，看着她诧异神色，脸上又出一抹讥讽。“该做的工夫都要有。”
　　看来皇上瞒下了魏慧芝在宫里遇害一事，先秘密运送回高凝府邸，放出消息生病了，等过些时日再说药石无医病故。如此就可大事化小，宣告生日宴会圆满举行，至于宫里淹死个太监，天冷病倒几个女眷都不算事。
　　“太后启程了么？”她的心惶惶下坠，太后计策被破坏，又死了一个心腹，接下来不会善罢甘休，母子俩还有得较量。
　　“大雨山石滑坡，听说路面毁损得厉害，别说马车难通行，连人徒步都难。”
　　“又中断了？”她记得两个月前才发生过一次。
　　陆祈颔首，又打趣表示：“有的人想离宫不易，有的人想回来也难。”自从她又住进来后，他虽然没有点明实情，但一直暗暗在笑话她蠢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敢跟人上了马车，‘可惜了我的药’这种话不时飘在她耳边。
　　“但总还是要回来吧？”太后暂时回不来，多少让她感到心安，但是皇上这样做，真的不会刺激到太后？
　　陆祈很无语地看着她。“你未免太关切了些，神仙打架小鬼遭殃，别跳得太高容易挨拍。”他提醒道。“病好了就快回长秋宫，做些闺阁女子该做的事女红、香道、插花...”
　　走到池边小鸢仍觉得可气，最烦这些清高的贵公子，一辈子无需为禄粟发愁，全心投入自己所爱好的事务，有点成就就心高气傲，瞧不起一切庸俗事务。
　　普通人关心大人物的想法，当然是怕一个不留神殃及自身，他们出事有爹兜着，她只有自己，逃出生天还要去救娘。
　　水面溅起浪花打湿了裙摆，西尚国王子马阿维在他房间的窗台打水漂，他比她早住进来几个时辰，头上还裹着厚实的伤布，脸色苍白浮肿像在水里泡了几天的猪。
　　石头明显是故意朝她方向打来的，她站在马阿维窗户的斜对面，要探出半个身才能打到，见引起她的注意，肿胀的大肉脸露出一个油腻森然的笑容。
　　她才告过马阿维的状，提醒陆太医通知其他人，别派医女单独去他房间，这个人简直有病，前两天他在拱桥上拿网兜鱼。
　　小鸢正好从游廊经过，虽然两处病房不连通，以前她去找韦阗的那扇门被上锁了，但是距离很近。她有些好奇马阿维伤得怎么样，就站在花窗前看了会儿，他兜起一条鱼大为开心，转瞬就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，把鱼活生生削成块扔下水池投喂鱼群，笑呵呵喊：“同乐，同乐。”
　　恶心得她当晚饭都没吃。
　　看样子大概是知道她告的状了。
　　小鸢冷脸转身走掉，回去路上心情仍很不舒服，被这种人多看一眼都是晦气。医女阿田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前过道等候，房间的窗户敞开，卷帘挂着两串香橼流苏，随风飘散清新香气，几案地板打过蜡显得锃亮，物件都收纳整齐摆放在琉璃壁橱里，桌面上只留着文房四宝及几卷女则。
　　炉子里的碳火噼里啪啦响，顺tຊ道点燃她的怒火。“不是说过，别动我东西？”小鸢尽可能表现出威严高贵的态度。殷暄的堂姐威宁郡主这副表情就很能震住人，整个大厅连落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。
　　阿田处变不惊，笑眯着眼有礼说：“小姐本就气虚血亏，雄黄、麝香之类接触多了不好。”
　　小鸢阴阳怪气讽刺，“你既在太医院做事，难道不晓得用量这回事？”阿田莞尔一笑，端正站好不再回答。
　　讲不通，完全讲不通！这些医女知道她没有惩处的权力，压根不怕她。小鸢憋着气走到壁橱边，把装着香料的瓶瓶罐罐又拿出来，手指优雅地翻开香典的一页，把所需的材料洋洋洒洒倒出，任凭窗外的风吹得到处都是。
　　等阿田离开有一阵，她才拉好窗帘坐下来收拾，调香，是唯一能令她感到心安的事了，但是秤砣呢？...她到处翻找半天，称重用的秤砣哪里去了？
　　窗外的风吹得头上伤口如密集的针在扎，马阿维抬头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推开窗户的年轻女子，她穿着医女衫裙，手腕雪白，戴着一对金八宝镯，内里紫色衣袖是散花绫，额间还有没抹干净的花钿痕迹，长得清丽脱俗，是位冰雪美人。
　　“香味太熏。”百灵淡淡说。两人认识有些年头，虽然地位悬殊，但百灵是为皇上办事的，他从来讨不到好。
　　马阿维瞪了她一阵，没有结果，从盘子里挑拣一颗香苹果削。每次一头疼，心里就空，总想削些什么才行。当然，最想削的还是宋洵武，一片一片把他肉割下来，才能消心头之恨。那个王八蛋表面笑嘻嘻，趁他转过身，拿棋盘砸他后脑勺。
　　“这是熏室用的。”百灵礼貌提醒。
　　他咬了一口削得稀碎的果肉，绵软发涩，没有丁点甜味，随手砸向墙壁。“这都得怪你那好姐妹，她是...吧？”那个女人真不是东西，长得倒是清纯，心思比谁都歹毒，不知是收了谁的好处，跟太医说他脑子有问题，不让医女再进这屋照看，定是想让他病发时，得不到救治。
　　若不是相好的医女偷偷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，他还不晓得敌人已经混进太医院，要他死呐！从那天起他就不许任何男人进这屋，相好的医女也过不来，屋里没人收拾乱七糟八，熏炉里又点着西尚国的香片，味道就越来越浓烈。
　　“她整天像个浪蹄子，追在陆太医身边卖乖，却看不得别人同我好，编我黑谣。”
　　“小鸢不会。”
　　“不会什么？”马阿维飞快打断。“整个太医院谁不知道他们俩勾勾搭搭，医女们都传遍了，可惜安王离开没几个月头巾就绿了，教坊司的人玩玩就好，动什么真心闹成个笑话，不过这个烫手山芋就要扔给耶绳王，平日里最是假仁假义，磋磨磋磨他也好。”他说完，嘴角一抹歪笑。
　　百灵想要解释什么突然闭了嘴，身子微微侧向外面走廊。
　　侍奉在外的宫人心也提了起来，殷昭就站在走廊的护栏边。他一贯对小鸢小姐优待，多少忌讳的事放在她身上都不作数了，若说没有一点心思，他们是不信的。但小鸢竟然在最是人心动荡的夜晚想偷溜出宫，无疑是一次背叛。
　　皇上本来还在安抚失去妻子的高凝，听闻这件事脸色瞬间冷下来，当晚所有涉事的都被处以严酷惩罚，之后压根不能提及她所作所为，说她有罪无罪的都挨了板子。
　　马阿维是皇上的同窗，百灵是皇上安插在都城的情报探子，两人说不定知道什么内情。皇上想要通过打击西境敌国乌稚，在军队中树立自己的权威，是大家都在猜测的事。
　　和乌稚的邻国耶绳建立起良好关系，会使作战变得更容易。和亲是个极好的选择，是不是真公主不要紧，重要的是这位新娘会带使节、侍卫和仆从数千人马及几百辆物资前往耶绳。小鸢懂西境官语，容貌倾城绝色，身段柔软善于讨好，现在身份也抬上来，确实是好人选。
　　经此一事，皇上断了念想，把她送去也极有可能。
　　韦阗心情有些激动，过去他想劝但见皇上上头不敢，要是皇上为国家大事把小鸢送出去也是好事，免得因抢了弟弟女人对声誉造成影响。
　　他不讨厌小鸢，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小丫头，能当上耶绳王侧妃算是有福了，有庞大的梁朝在背后给她撑腰，还能对她不好？
　　此刻，近侍大气不敢出，殷昭抬头在欣赏夜空，清寒的月光下宛若幽夜逸君。他从来就和先帝、其他亲王不同，没有多少人的气息。
　　走廊有人走来，侍卫们提着一筐筐沉甸甸的鱼走进马阿维屋，他终于转过身，平静淡漠说：“你怎么污染朕的锦鲤，就怎么把它们都处理掉。”旋即悠然离去。
　　近侍们目目相觑，皇上今晚特意绕过来，就是为了亲自罚马阿维把一池的鱼都生吃掉？还陷入震惊中，百灵快步穿过他们，追到殷昭身后，继续言辞恳切说：“皇上，小鸢的出身和相貌都是非常合适的人选，如若派她去，定能得耶绳王欢喜，全力相帮。”
　　“暄贼再没良心，也知道她身子撑不了长途，你是一门心思要送你昔日姐妹赴黄泉啊...”殷昭冷笑讥讽。
　　百灵没有留意到他最后忽然收声，惶急解释：“自然是要等她好转了来。”说完抬头，发现长廊外边，侍卫长正领着一名外披黑色斗篷，穿着医女服饰的女子难以置信站在那儿，倾城的容貌冷得像覆了一层冰霜，手里还握着一个秤砣，正是小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