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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应该是刚开始下，但来势汹汹，鹅毛般飘荡而下，在地面上薄薄地积了一层。
褚正不由自主停下了。小时候，她很喜欢下雪天。尤其是凌晨或者深夜的时候，雪花落下，在丝缎般的寂静中发出扑簌簌的微响。路灯亮着，会让被风卷起的雪花散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。这些廉价的梦幻，她总是看不厌。但上班后，雪天的通勤让她痛苦不堪，这种喜爱就消散了不少。褚正对浪漫的喜爱，总是很现实。
“瑞雪照丰年，好兆头。”赵风时迈了一步，和她并肩而立，“几年没见，你话少了好多。”
“可能是在工作中都说完了。”可能是不想和你多说。
“也可能是照顾病人的原因？”他看了看褚正，发现对方正在出神，“辛苦了。”
“嗯。”褚正看着地上新积起的雪花，始终没有踏出脚步。
赵风时噗嗤笑了，“你还是不想第一个踩上去。”说完往前走了几步，雪地上出现了几个脚印，地面温度还没降下来，脚印位置的残雪迅速化成了水，“好了，完美已被破坏。”
是了，中学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日子：早上急匆匆要去赶 6 点多的早读，结果一出单元门，就看到地上铺了厚厚的积雪，像一床巨大的白色鸭绒被。时间很早，没有人经过，“鸭绒被”保持着新生的状态，而褚正即将成为第一个被它拥抱的人。她总会觉得无从下脚。
有次赵风时路过，就看到她正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走，走一段，跳到路边，再继续沿着边走。如此行事鬼祟，让他恶作剧之心大起，“那边的！干什么呢！”
褚正吓了一跳，直接摔坐在地。等她看向赵风时，空洞的眼神让他产生小命危在旦夕的错觉，差点直接跪下认错。但褚正却没像平常一样揍他一拳或者骂他两句，只是看着雪地上自己摔出来的印子发呆……
赵风时就这么知道了褚正的小怪癖，先是觉得好笑，但看到褚正认真严肃地讲述自己的不忍时，又觉得心里有些痒痒的。当下，他拍了拍胸脯，“大义凛然”道，“这有何难！”说完就在地上一顿狂踩，朝学校跑去。
“赵风时！！！”褚正看着凌乱的“鸭绒被”，怒从心头起，恶向胆边生，追着赵风时就打，一时也忘记要贴边儿了。
后来有几次这样的日子，褚正急匆匆跑出去，会发现地上已经有了脚印，一开始她以为是环卫工人或者上早班的人，直到抓到正在“作案”的赵风时……
“走啊？踩这几脚不够啊？”
褚正回神，看了一眼赵风时，径直走了出去，几步就超过了他。随即，又想起什么似的，转过身来，认真郑重地点头，“我妈妈的事情，麻烦你和赵叔叔了，谢谢你。”
“呃，嗯，没事。都是一个厂里出来的，小事。”
“还是要谢谢你们的，我先走了，拜拜。”
“等下，就纯话语感谢吗？”每次褚正走得都比风还快，他感到有点无奈，“没有什么实际的表示吗？”
“……”
褚正扭头，面上虽然如常，但心里是有些困惑的，说实在的，她不知道赵风时的用意，“那……我给你发个红包？”
赵风时被“气”笑了，“不是，我医托啊？不能普通地请我吃个饭吗？”
褚正沉默着，似乎在思考。
“哦，对，咱俩情况特殊。”赵风时抱肩看着褚正，“你要是觉得不方便，也可以带上你朋友……或者男朋友一起赴约，我不介意。”
“没有不方便，只是确实不觉得有必要和你一起吃饭，更何况我不方便的话，只会是因为我自己不方便，不需要带谁。”
“所以你没有朋友……或者男朋友可以带着？”
“感谢你也不需要告知你我的隐私吧。”褚正看到赵风时面色略微难看，语气软化了一些，“不好意思，最近可能确实太累了，说话有点冲，抱歉。回北京了有机会，我请你喝咖啡。”
面对赵风时，褚正觉得她的社交话语体系在退化——退化到十几岁小屁孩的直来直往。大概是因为非小屁孩时代的赵风时是什么样子，她的记忆中并没存储太多。即使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成年男人，她也很难把握对话的方式。
“不用谢，我爸也就一个电话的事，我开玩笑的。”赵风时笑着说，褚正感觉得出，他也在适应，大概此时才戴上匹配 27 岁的那张假面，“不用抱歉，别太在意。再联系吧。”
“好，我先走了，拜拜。”褚正担心赵风时还要与她同路，赶紧挥挥手快步走了。
想到下雪了，又马上过年，再晚两天，食材怕是品种不齐，也会涨价，褚正匆匆忙忙去了趟菜市场，来了场紧急大采购。迎着风雪提着两大袋子东西，褚正艰难地进了家门，壮壮兴奋异常地冲过来，看到是褚正，又意兴阑珊地随便摇了两下尾巴，掉头就走。
“祖宗，你不帮我提东西就算了，你敷衍我是什么意思。”褚正朝着壮壮点了点，壮壮瞟她一眼，尾巴象征性地又摇了两下。
褚正想着陈晓青也吃了好久的清淡饮食，她一向口重，决定晚上炒个她爱吃的炒饭。这个炒饭为了打造粒粒分明的干爽口感，非常费胳膊，非特殊情况，褚正一般都不做。
想到这里，陈晓青下午说过的话不可避免地回响了几遍，褚正笑了笑，熟练地开始反刍和消化。
陈晓青和褚季青的婚姻可能是他们彼此人生里最重要的那袋垃圾。褚季青拼命想要藏起这袋垃圾，不让褚正看到，而陈晓青就拼命提示褚正，让她不要忽略那股臭味。20 岁的褚正，也曾经对自己的理性思考很有信心，狂妄地想要判定父母行为的是非曲直，但等到被垃圾砸了一脸，才明白这笔烂账她就不该管。
如陈晓青所说，褚季青真的是个非常细心的人。他们是厂里的领导介绍认识的，也算郎才女貌。因为两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个青字，为了纪念这个巧合，结婚时候打的大立柜上，褚季青还刻了青草纹，小心翼翼地写上“杨柳青青，杨花漫漫”的题字。后来搬家的时候，这个立柜被他俩毫不留情地卖给了回收旧家具的人，早已腐朽的感情和木料一起，被三轮车搬运走了。
父母不和不是一两天的事情，在他们的矛盾大爆发之前，褚正早就知道这点，从小就知道。陈晓青不算太好的妈妈，对孩子不上心，管教的方式有些粗暴。在褚正还不明白女人在婚姻中会经历什么的时候，她完全是最喜欢的爸爸的跟班。这份女儿的偏心，成为了一种对母亲的背叛，一种很容易就可以被点出来的心结。陈晓青对付不了早已麻木的褚季青，但褚正还“活着”，会在被刺伤的时候流露出痛苦，于是……
褚正对着打散的鸡蛋叹了口气，她姑且也算是个以语言和文字谋生的人，但有时候，真的好讨厌人类的话语啊。有些人只需要一句话，就会把她的大脑刹停，陈晓青，赵风时也是。
他为什么要管她有没有朋友或者男朋友？她对他很难说得上亲切，也看得出他对自己没有那个意思。难道要和一个 27 岁的女人说话，就一定要先问清楚她的婚恋状况吗？
褚正脑海中又挤进一个人，她的前男友，一个在褚正低谷期出现的“优质”男。
当时宇宙看出褚正的心动和犹豫，说：“谈恋爱又不一定要结婚，就当利用他一下，开心就好，如果不舒服，就让他滚蛋呗。”
结果褚正没有让他滚蛋，她稀里糊涂地就和对方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，见了父母，男方甚至都买了婚戒。对此，褚季青没有很支持也没有很反对，陈晓青在问了对方家世后也没说什么。那段时间的褚正看上去多么正常，气质平和，连后来被她的爆炸波及过的前同事，恐怕都觉得她好像散发着圣母的光辉。
但褚正总觉得别扭，却又不知道如何描述。直到有一次聊起来，褚正开玩笑，说觉得自己最近脾气好了很多，宇宙沉默了一瞬，说了一句，“那我还挺想念之前的你的。”
失眠一晚的褚正，第二天就提了分手，以对待工作的气势，快速与前男友进行了切割。
没有结成婚，她虽也不至于因此欢欣鼓舞，却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。她是喜欢这个前男友的，但远不够热烈。这个人与她无疑是适配的，和她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一起，可以完美地融入那片混沌。 谈谈恋爱无伤大雅，要共度一生，还是缺了一丝锋利，于是决定就犹犹豫豫。褚正被时间推动，进入到了一个常规场景中，一切正常，所以她没有挣扎。又突然起了离开那个场景的决心，她就抓住机会，赶紧顺从地离开了。
仓促，兵荒马乱，这些事情在她心上留下的痕迹，可能都没有陈晓青或者赵风时的一句话深。
婚姻可能是什么样子，陈晓青和褚季青早已演示给她看过，怎么还这么稀里糊涂呢……
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，褚正手上没停，炒饭很干，她想着再给配个皮蛋瘦肉粥，正盯着砂锅看火候的时候，手机亮了——是赵风时发来的微信。
“秦覃回国了，我想着喊几个老同学聚聚，你方便的话，要不要来？”
褚正飞速打了个“不了”，迟迟没点发送。白粥的香气充斥了整个厨房，让人心里暖暖的。她想了一会儿，删掉了字，回了个：“好”。
也就二三十秒的时间，褚正就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群里。除了赵风时和秦覃，群里还有几个人。赵风时说褚正到时候也来，又给褚正介绍了下群里都有谁，有初中高中和他们一样直升的，也有一些高中同学。大家还都挺热情，但褚正想了半天，几乎所有人她都不太对得上号，也不怎么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。
褚正有些尴尬：想象不出中学时候，我得是个多讨人嫌的人啊。
秦覃没有说话，褚正点开她的头像看了看，却没有点进朋友圈。她没有加褚正好友，褚正也没有加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