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河落日圆小说(卢筠之邵项元)章节目录+起点章节(长河落日圆)全篇清爽版在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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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储光羲《钓鱼湾》
“你大哥——你大哥因为之前那事,如今又贬回了从前的承奉郎,虽不指着俸禄过日子,但……”她母亲的声音渐渐小了,双手撺弄她的袖子,精亮的眼睛眱着她道:“能不能叫女婿替你大哥谋个官职?在军里。”
原来还是为大哥。
筠之暗暗想着,若是为求官职,嫁妆的田租她一直攒着,还有封县君、郡君的几笔赏赐,要买官也不艰难——并且要是闲官,大哥容易闯祸害人。实在买不着,也可以和婉儿商量,求一求皇后,总之不必麻烦邵项元。便道:“娘还是不要对项元提起这事,容我先想想办法。”
“你妇道人家,能有什么办法?”她母亲忿忿然,想到是自己求人,和软了些,攥着她袖子低声道:“嫁了人,就要学会哄夫君高兴,哄得他服服帖帖的,你便什么事也不必做了——嗳,享清福!”
筠之哑口无言,小时候在崇文馆,她母亲日夜教导她好好读书,自立自强,小娘子也要有墨水。原来这墨水只是一份华美的嫁妆。
她母亲环顾四下无人,低声道:“还有一件事,从前不好教你!然而钱从你手里过,你得提防着,随时积点下来,将来才有自己的好处。”
筠之垂着头,其实母亲教过无数次了。
小时候调琴的女先生暗示她家里拖欠报酬,她立在阿娘房前,也是如此垂着头,罚站一般,良久才得到一句“问你爹要去!怎么他的钱都花将在外头?你也不懂事,不知道替母亲打算。”她窘迫极了,但为女先生还等着,一咬牙,跑去前厅,冲进父亲酒气、槟郎气的迷障里要钱,过后被责怪让他在好tຊ友面前丢份。离开时喉咙里总有一股血味——是小努拉着她一直跑,跑得太快,太快,风像刀子在割。
“嗳!”她母亲叹气,“又是这模样,你真——”那边项元已经从中堂步出,星风朗月地走来,揖道:“岳母,里面摆饭了,大哥让我过来告诉一声。我知道岳母有许多体己话要和筠之说,已经传信回家,在这里叨扰一夜,只要岳母不——”
“不叨扰,不叨扰,嗳唷,女婿真是客气!”她母亲原本有事相求,此时听见项元要留下,喜得拿手绢拍他的手臂,“到底是女婿大度,可见会疼人。筠儿这孩子,就是孤僻,孤僻得厉害!像从前那些同窗,好说歹说她才愿意请到我们家里来,一来,反而和我更说得来些!”
不咸不淡地吃了一顿饭,筠之埋着头,比去年在邵家的第一顿饭吃得更少了,邵项元和她母兄有说有笑,松脆往来,彼此敷衍得严丝合缝,听着真像亲亲热热的一家人,只有她知道底下在千疮百孔地流脓。
用完饭,卢笢之要和邵项元喝酒,她母亲忙道:“女婿爱喝什么?”项元道:“我不甚懂酒,岳母随意安排就是。”她母亲便叫拿她大哥最喜欢的剑南烧春来。
仆妇们撤去席面,卢笢之摊手摊脚地倚着凭几,一只脚翘起来——空间尚还不够他施展。他摇着头,激昂指点当前的朝局形势,似乎大唐已经完了,非得靠他卢笢之一人才能中兴。竟是堂堂正正报国的好男儿,叫听者好不钦佩。
筠之心里冷笑,项元倒礼貌地点头,回答也慢声慢气。她略略抬头,恰好看见他眼睛里稍纵即逝的轻蔑神气,带一点嘲弄。她忽然很安心——他看穿卢笢之的为人了。
她兄长,她母亲,她自己,全家人都很会做面子功夫。嗜赌、好打人的兄长喜欢扮志士仁人,母亲爱扮贤妻良母,她替娘打抱不平,但娘对外说她不尊重兄长、读两个书眼睛就长到脑袋顶上了。她呢,假装没有被家人的言行伤害,实则痛得割肉流血,只默默忍着。
笢之和项元又风雨不透地彼此敷衍几个回合,她母亲见儿子半天说不到关口上,实在着急,直起腰,微微探身,“女婿——唉!筠儿嫁给你,是她的造化,但她大哥就没这样好的运气了,念了一肚子书,大半辈子怀才不遇——”她母亲睨一眼邵项元,见他一本正经、很关切地听着,继续道:“如今时事也不太平,也许,看在筠儿的面上,你给她大哥寻个差事做做,我实在感激不尽!”
“母亲!”卢笢之很生气,捂着胸口直拍,“你——你说什么呢!”
筠之望着前方出神。堂外日头很大,蝉鸣声声阵阵,直棂窗格中有朦胧的柳树弱影。窗下放着一只冰瓷瓶,里头供着几只韶华胜极的枯枝,屋里的陈设家具是黑漆涂金的,用了多年,泛着棕褐的旧色。这里比她记忆中的家更狭小了。
项元仍淡淡笑着,他跽坐时上身笔直,像棵挺拔而茂盛的青松,与她的家格格不入。
筠之对他道:“我母亲总是爱子心切,夫君别见怪。官职的事,我将来和婉儿商量就是,不必麻烦夫君。”
听见上官婉儿,项元皱一皱眉,余光看见她母亲在一旁急得冒火,笑道:“兄长的才学,我望尘莫及。”他笑得坦然,半玩笑半奉承的口吻,“但岳母知道,朝廷虽未明说,可军中任免调动没有不避亲的道理。”
她母亲听这拒绝的口风,双脸窘红,卢笢之的身子也紧张地坐直了。“可为了筠儿,女婿,你不能——”
“岳母放心,”他锐利的眼睛仍然温和,却露出顽皮的神态,“若安排到代州,恐怕不行。但幽州军里还缺些懂时局、有墨水的屯监,若岳母和兄长不弃,也许,我可以往幽——”
屯监掌一军屯的稼穑之事,清闲,又有油水,还在范阳老家,她母亲喜出望外,抚掌道:“嗳唷!女婿,我们筠儿嫁得你真是出息了!”
筠之微微一怔,对项元道谢,她母亲高兴极了,左右安排她给女婿添酒、教导她做个贤妻。
有生以来,筠之总是看见母亲痛哭流涕的模样,乍然见母亲为这样一件事扬眉吐气,好不快活,她一时也不觉得难为情了,只觉得惨淡。
入夜后,丝丝残残的下弦月悬在天空里,筠之和邵项元躺在她少年的床榻上,她浑身湿透,他仰面躺在她身边,大口喘着粗气,在酷热中,在暴烈中,才刚无声无息地做完一场爱,中衣胡乱挂在床阑干上。
从这里只能望见半弯悠悠的星河,暮春的晚风吹进纱帐里,微微凉,院子里螽斯在轻鸣。
他起身,光着脚走去博山炉边,点石菖蒲艾叶的熏香,出了汗,筠之总是容易被蚊虫找上。
他蹲在地上很久,似乎分不清哪块是驱蚊的香饼,筠之笑了,亮起床头那盏明瓦灯,鹅黄色的灯光缓缓悠悠地飘落下来,他终于点燃熏香。
筠之道:“项元为什么要留下过夜?这不合规矩,外祖父会不高兴的。”
邵项元站起来,月色下,赤裸的身裁更挺拔了,也宽阔,泛着一层月油的水光。但右臂上有大片赤黑色的痕迹,模糊又锋利。
筠之“咦”了一声,“什么时候雕了青?”
“腊月。军里没有冠礼,雕个青就完了。成亲前为你害怕,一直没雕。”他躺回床上,打斜地抱住她,“筠筠盯着我看,就为这个?”
她才不怕呢,只是觉得雕青抹不掉,永恒二字于她而言是种负担,况且疼痛很宝贵,人不该轻易让自己品味疼痛。
见她不说话,项元又补充道:“在突厥,有功勋才能在身上刺一头狼。”
“噢——但这里是大唐。”筠之眨了眨眼,两手抓住他的手臂细看,刺青混着旧伤,嶙嶙的一片,凹凸不平,正中间是一片细竹和一只大虎。
唐苏合思和阿黑巴尔斯。
原来自己傻傻磨弓时,他也在傻傻惦记自己。
筠之垂眸,微微一笑,云雨后独有的娇倦形容。“这是我小时候的房间,很旧了,桌案和床都这么小。小时候的我在案前做功课,一回头,二十一岁的项元在这里,真不可思议。”
他低低道:“正因为你小时候在这儿,我才要留下。”
“嗯?什么?”她没听清楚。
“没什么。这灯很好看。”
“是仪凤元年嘉懋送我的。七八年了,看不出来罢?”她仰着脸笑,自豪于她妥善保管物件的能力。
仪凤元年么?他眼底浮现出笑意,忽而觉得这盏明瓦灯很动人。
邵项元道:“你和你兄长,不像兄妹。”
她的笑容沉下去一些,“嘉懋也这么说。”
“原来县主很会识人。倒错认武承嗣。”他懒懒散散地笑了,拉过她的手覆在还未完全沉睡的鸟上面,潮潮的,又柔软又硬弹的触感。
她抽走手,“我不要。”
他将她的手放回去,“你的手凉凉的,很舒服。”
她又提问:“为什么答应给大哥官职?项元明明能拒绝的。”
“噢——因为我没有耐心。”他略带讥讽地一笑,“如若将来回京都要这样敷衍一回,太麻烦。将他送到范阳去,你我自由些。”
“你很自由,我没见过比你更自由的人了。”
“是么?因为我在草原长大。”
筠之道:“不是的。照这么说,秦将军也——”
“还是叫协礼罢。亲近的人对我叫他将军,我总想笑。”他说着已经笑了。
筠之点头,“协礼也在草原长大,但他就心事重重的。”
“唔,他因为打不过我,所以忧忡。”
筠之噗哧一笑,“可崔五娘子告诉我,你眉尾的疤是他留的。”
他很不满意地嗤了一声,“那是因为他长个儿比我早,崔延璧又对我有意见。”
提到延璧,筠之很想问问她如今怎样了。但自己和她究竟没有熟到那份上,不熟悉的人关心私事,那不叫关心,叫刺探。于是没有开口。
筠之不知道,邵项元发了急函给李义珏,说崔运昌为人不轨,总想逼迫延璧改嫁,又说延璧日日以泪洗面。李义珏想叫身在长安的族人接回延璧,又怕延璧因此受族人闲气,果然连夜奔赴长安,自己将延璧接回益州。也因此,邵项元忽而觉得李义珏是个很好的年轻人,就连延璧也捎带着可爱了许多,二人一定会幸福。
筠之伸手溯过他眉弓,笑道:“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啦。”
“你已经认识了。”他打哑谜。
筠之笑笑,抬眼望着楚楚星河,指着一颗黯蓝色的星星道:“那是织女星。《荆楚岁时记》上说,天帝心疼织女年年织杼劳役,许配牵牛郎给她,但她婚后荒废织业,才罚他们一年只准见一次的。”
“那筠筠不会被罚。成亲后tຊ也书不释手的,大文豪。”他低声调笑,“但我听见的,是牵牛郎为娶织女,借了天帝两万贯钱,久久未还,天帝才叫他们分隔两地。可见织布耕牛都是次要,有钱最要紧。”
她念了声佛,摇头道:“刘祎之大学士脾气真好,你上学时他竟然没被气死。”
项元忖了忖,“唔,记不清了,我大约没气过他几回,只说他长得像泥鳅。”
她回想起刘祎之那两撇很长的胡须,说话时随风飘拂,的确像泥鳅的胡须在水里漂动,好容易才忍住笑。“他来崇文馆讲过几次《礼记》,听说我是卢植后人,还向我借过《礼记解诂》的残帛,但我大哥不给,此事便不了了之了。”
项元道:“那残帛,你喜欢么?放在哪儿?我这就给你拿来。”他在别人家里,偷东西,倒说得这样理直气壮。
筠之咯咯地笑了一会儿,附耳道:“很早我就偷来藏好了。他常年不进书房,竟也没发觉。”她起身,抓起项元的衣服胡乱往身上套了套,“我带你去看。”
她捧着一小架烛台,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,他的衣袍罩在她身上很宽松,水波似地垂落下来。筠之没有穿鞋,直棂窗明灭的光影在脚跟上交替而行。
项元跟在筠之身后,她的衣角偶尔拂过他脚背,轻蠕蠕地搔动他的心。
筠之踮脚,从书架最顶端拿下一个旧匣子,他破天荒地没有在力气活上帮忙,笑着看她张罗。
他们席地而坐,筠之递给他解诂残帛,但他对儒学不感兴趣,略微看了几眼,指着匣子问她:“这是筠筠装宝贝的匣子?”
“嗯,和项元那只箱子一样。”筠之点头,“现在又要多一件宝贝。”她笑着,两手搬起他的手掌放在箱匣里。
箱子盖啪嗒一声扣在他手背上,不痛,有一点点沉,是她童年遗迹的重量。他的手紧紧挨着匣中的小玩意儿,上面满是月光和灰尘,触感参差不平。
“筠筠这样爱我。”项元低声笑着,“之前为什么说不想要孩子?”
谁很爱你啦?筠之心里否认着,晕红双颊,缓缓道:“我家道中落,双亲时常争吵打摔,阿耶去后,又是大哥和阿娘吵打。阿娘常在深夜哭泣,来房里将我唤醒,质问我是否会丢下她不管?说她是为了我才熬油一样地在卢家捱了许多年。我笃定地摇头,她却更伤心了,恨我不是儿子,迟早要嫁人——我是外人。”
筠之伸手对窗,月光从她指缝间漏过,露在外面的一段手臂特别白。
“听她倾诉种种悲情,起初我内疚自责,后来她的痛苦转移到我这里,我渐渐麻木了。项元不是奇怪,我哪里有空读那样多书么?因为一旦埋进书卷里,就什么也忘了,不记得大哥和阿娘打在对方哪里,不记得这次碎的白釉梅瓶价值几吊钱。《盐铁论》再晦涩,也比厘清他们的爱恨轻松。”
筠之垂下手臂,平静道:“我担心变得和娘一样幽怨。若让孩子重复我的遭遇,我不愿意,也不忍心。”
“若筠筠不想要孩子,我们就不要,”项元目光下视,吻了吻她额头,“但筠筠不会那样的,你有颗很好的心。”
次日用完早膳,二人回了邵家。邵錅免不了责怪他们在卢家过夜一事,又对亲家阴阳怪气一番,将项元替卢笢之荐官一事添油加醋几倍宣扬得人尽皆知。
卢笢之也不落下风,出发往范阳前,在外面胡吹胡谤,拿几件半旧不新的玩意儿去商行典当,足足换了四五百两白银。其实商行哪里认得他?都是卖邵项元的面子——人家是拿这个钱贿给邵项元,谁知都成了这大舅子自己的梯己。
起初筠之还不知道,是项元去上朝时,邵錅来她院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,捶胸顿足,她羞得满脸通红,连连道歉,急忙和小努出门,一桩桩一件件用嫁妆钱填补了。又和母亲说:“收受贿赂的事,闹到朝廷里是要丢官罢爵的。”谁知她母亲说:“爵?哪儿又来的什么爵?就是有,我也没有一个外孙子来承袭!你从范阳卢氏的门里跳了出去,遂了心愿,也别挂在脸上,替外人来打你娘兄的脸呀!”总之两头不讨好,又是不欢而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