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丫头屈了一膝，面上笑意盈盈，语气里却透着几分趾高气扬，“大娘子，夫人想吃黄縢老家的涮锅，您可知道烹煮的法子？”

未等乐仪说话，绿芙哂笑，“什么烹饪的法子厨子不知道？就算厨子不知道，外头店肆里的大厨子还能不知道么？非得眼巴巴来寻大娘子，你可真有主意。”

丫头被人抢白，势头顿时矮了三分，嘀咕道：“哪是我的主意！”

不用她说，绿芙也知道是大娘娘的主意。

乐仪笑眯眯的弯起眉眼，说：“你先回去，让厨房备好枣木炭、熬一锅鸡汤，一锅骨头汤……再备些羊肉、猪肉……各色蔬果、姜蒜葱、辣椒豆酱之类也都备着。”

她仔细叠好裹身的棉被，整齐放在藤椅里，又问：“大爷可有来信？”

丫头张口便说，“明日便回京了，不必写信。”

“明日回京？那……谁在五岳庙给父亲守孝？”乐仪再不知礼，也知道父母过世，子女当守孝三年。

如今父亲并未入土，更加需要有人日日祭拜，以慰亡灵。

丫头讪讪，“大爷自有安排，奴不敢多问。”语毕，折身离开。

除了鸡汤和骨头汤是厨房早预备好的，其他肉食的切片，蔬果的清洗，乐仪都亲力亲为。

她先把猪羊肉埋进雪里，又泡开晒干的香菇、木耳，从各色果蔬中挑拣了土豆、胡萝卜、山药、红薯、冬瓜、白菘等。掰开大蒜，切碎香葱，用深井中凛冽的寒水浇过鲜脆的果蔬，红是红绿是绿，刀快如飞。

寒冷的冬夜悄悄降临，乐仪的额上，细细密密的泛起小汗珠。

她的心很静，喧嚣的一切都被抛开，仿佛……远离了尘世。

洗净切好蔬果，更紧要的是调制酱料。

黄縢人喜麻喜辣，但又不能太麻太辣，再加上乐夫人入京后口味渐渐变得清淡，故而乐仪在酱料的调制上特别小心。

她先用菜油炸香辣子、花椒，只取其红油，将香葱大蒜拌匀，淋上厚厚一层香油，待装盘时，又仔细洒了一层炒芝麻。

做完一切，方从雪中扒出冻好的猪羊肉，用牛刀切成薄片，一半用青花盘子装好，一半另外用酱料腌制。

“大娘子！”绿芙从门外进来，边挽袖口，边往水中拎起白菘，笑眯眯冲灶前烧火的小蚊子扬脸道：“你的月银我替你领了，字也签了，放在你枕头底下。”

未等小蚊子回应，已经转了脸，快言快语道：“大娘子，黄縢是不是有一种小面？刚才我听主母院里的丫头说，主母前头念了几次想吃面。”

“……黄縢小面。”乐仪打了个恍惚，脑中骤然闪过吕穆清的面容。

他坐在窗前，狼吞虎咽，吃她做的黄縢小面。

“大娘子，你会做黄縢小面吗？”

乐仪半晌都没有答话，她丢了魂似的站着，手里还捏着几粒胡椒。

——他现在如何了？

一日三餐，卯、午、酉三个时辰段最易失火，探火兵们必须打起二十分的精神，绝不敢懈怠。

将将日暮，朱雀门内外便已多处摇响火铃，吕穆清从东街跑到西街，又从国子监奔至折花馆，好不容易才要歇下来，便远远儿瞧见朱雀门内御街上窜起来火苗子。

“这……这回……又……又是哪儿呀？”干冷深冬，贾重九拧着汗湿的巾帕，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。

他作势要往地上坐，也不管底下是雪还是水，耍赖似的，“反正我不动了，让其他队去……”话音未落，脚掌已经踢到屁股，吕穆清目不改色收回脚，人已往前跑起来，“我们离御街最近。”

贾重九被踢得打了几个趔趄，石夔之忙扶住，拖着他跟在吕穆清后头，“其他人还在龙津桥呢，等他们来，都烧光了。”

“那儿是御街，属朱雀门内街，不归咱们管，咱们也进不去呀。”贾重九嚷嚷。

石夔之什么话也没说，剐了贾重九一眼，追着吕穆清去了。

“哎呀！你瞪我做什么？等等我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……”贾重九叫苦连天。

第七十二章：愧疚

乐母望着小两桌的菜式，骤然红了眼眶，“听丫头们说，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？连绿芙都没有帮衬。你都在哪儿学的呀？”到底是为人母亲，此刻又忽的想起自己曾抛女在乡野的事实，终归有些愧疚。

乐娇看呆了，咽了咽口水，小声嘀咕道：“花样倒是多，味道可不见得好。”

“跟着刘姥姥学的。”乐仪简而言之。

“刘姥姥？厨房的奶妈子？小时候她还做过我的奶娘呢。她如今身子可好？”乐母难得起兴致，忆起往事，倒有些心情舒朗。

“前年被她儿子接回家养老，去年传来消息，说九月仙逝了。外公还请人送了十两银子去，说是毕竟在家里做了几十年的老妈子，跟亲人一样的。”提起家中人，乐仪越发活泼，“我小时候不爱吃饭，她变着花样儿给我做膳食，渐渐长大了，便教了我不少菜谱。”

乐娇见母亲与大姐亲厚，心里莫名憋气，夹了两片牛肉往滚滚油锅摆动两下，往酱料碟里一舔，麻利的塞进嘴里，讲出早就想好的话，“味道很一般嘛，好像有点……”原本想说有点怪，不好吃，可味蕾像炸开的烟花，让她忍不住想吃第二片，第三片……，话也跟着变了，“好像有点辣。”

“母亲爱吃辣的。”大媳妇笑道，她勤快的涮了羊肉牛肉、白菘香菇放进婆母碗里。

朱雀门果然已经落锁，任由火光漫天，守门的将士依然墨守成规，无论吕穆清如何在底下击门，顶上的人也只是漠然的劝他离开，且说：“里面有值守的同僚，你们几个小小探火兵，管什么闲事？再怎么着，也有上头的人担着，别自讨没趣，都回去吧！”

吕穆清不肯放弃，扬声道：“集贤殿大火时，因朱雀门落锁，无法外调水铺的储水，以致火情蔓延，死伤数十余大臣、宫人、奴仆，数百年存书毁于一旦……”

守卫没有耐心再听，高傲道：“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，不然你去恭请御诏？”

吕穆清怔忡，额角的汗水顺滑而下，流进胸膛，浸入衣衫。

他趔趄般往后退了两步，苦笑一声，“错了，是我错了。朱雀门戌时落锁，戌时执行禁火令，此乃大宋火政律例，我早该……早该……”

禁火令至，乐府灯火渐次熄灭，乐仪伺候母亲用过膳，正要回清泉馆就寝，乐母忽然说：“乐仪，你今儿就在大院歇着吧。外头灭了灯，你也不好回去。”

禁火令至，无御令允许，不许任何人点灯。乐府到底是大户人家，主母屋中挂着两颗硕大的夜明珠，淡淡的光辉如氤氲的绵雾，洒满了床幔。

自有记忆始，这是乐仪第一次和母亲同睡。

母亲的脸庞近在眼帘，似美梦般，露出温柔的笑意。

乐仪只觉得局促，手心冒汗，连指尖也忍不住打颤。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，她既爱她，又恨她，也怕她。

深冬的夜，寒风猛烈的吹拂着树梢，萧萧瑟瑟落木无边。

乐母在被子底下拍了拍乐仪的手，“今儿的涮锅是黄縢的味道，好吃。难为你，小小年纪，在乡下受了苦。”

乐仪抿着唇，她想说“乡下不苦，每天自由自在，比汴京舒坦”，但她没有开口，省得引母亲不快，她想起外公家门口的青梅应当开了，在黑暗里轻轻嗅了一下。

解释和辩白都没有必要，所有人生的一切，她都坦然接受。

“你也知道，”乐母忽然转了话头，温存里透着几分讨好，“你哥哥是家中的顶梁柱，他不在，乐府若再有大事，四处周全的人都没有。你两个弟弟不抵事，要去国子监上学，又还未出仕，这两年都不能离开汴京。”稍一顿，“家里只能靠你了。”

“靠我？”乐仪不懂。

“……咱们不能让乐府一蹶不振，你那三兄弟都得留在汴京筹谋。”

乐仪明白了。

难怪昨儿丫头说大爷要回京，难怪……突然留她过夜。三兄弟是乐家的香火，去守陵自然会耽误政途。

乐娇又是捧在手心的小女儿，也舍不得她去山里庙里吃苦。

只有她，长在乡下衣食住行不用旁人费心，也已订婚，不怕耽误姻缘，又是长女，于情于理都该她去行孝。

至于其他人，在家里戴孝三年便足以向世人表明孝心。

“仪儿……”乐母轻轻唤道，语气越发温柔，她伸手，试图去抱乐仪。

乐仪不动声色往后一侧，咬着牙没有说话。

在她的教育里，是不允许忤逆长辈的，她从未在爷爷奶奶、外公面前犟过嘴，便是村里头最讨嫌的老太太老头子，她都能笑脸相迎。

她不说话，因为气到了极处，反而说不出话。

乐母有些尴尬，但仍然把手落在她的腰间，赶着把话说完，“也不是叫你一个人去，我都安排好了，让秦姨娘陪着你去，你父亲生前最爱她，死了当然想让心里人陪着。”语调越到后面越是尖酸刻薄，“她善用刺绣、琴画那些小玩意儿蛊惑人，你别被她蒙骗了。”又是一叹：“分明是些下等人的活计，亏你父亲受用……”提及嫉恨之人，女人总有说不完的话。

即便是此刻，她也没打算过问乐仪自己的想法。

在乐府，她是主母。

她的安排，就是命令。

第七十三章：告别

吕穆清回到军营，换下汗涔涔的一身火衣，用冷水淋了澡，待众人都睡熟了，方从箱子底下寻出去年所写的文书，以及标注城内水井、水渠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