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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走廊的灯光倏忽涂抹出朦胧的、大片空白的色彩。

　　“聊聊你母亲吧。”苏运说。

　　“母亲”这个词汇，其实对于苏染霜而言，远比“父亲”更陌生。她听过邻里的很多描述，称赞时依是个多么温柔美丽的女子，感慨生产前他们一家是多么幸福。她也曾了解过更隐秘的故事，比如时依与苏运两情相悦，比如时芸的暗恋.......故事里他们那样年轻，故事外距离那样遥远。

　　而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，是从众人嘴里，零星拼凑出的关于她出生的回忆——

　　巷口上了年纪的阿婆摇着蒲扇，徐徐讲：“本来订的市中心的大医院哦，产科医生都给塞好了红包，上下打点好了，花了大价钱早早住了进去。医院虽然设备好，但当然比不过家里，那会儿离预产期还有整星期呢，正赶上过年，时依就一直想回家，”

　　“你那时在你母亲的肚子里，呆得可安稳了，不踢不闹的。大伙都说，生你肯定顺利，加上时依实在想家，苏运宠媳妇儿拗不过，就同意了。他租的车，一路护送、长途跋涉，接时依回和安巷吃团圆饭。”

　　“本来打算吃顿饭，睡一觉醒来就回去，结果，苏运去切个菜的功夫，时依的羊水突然就破了.......”

　　原先订的A市市级医院距离太远，情况紧急,根本等不及赶回去，只能去近处，镇上一座相对大点的卫生所应对。

　　那里的医疗设备有限，挺简陋，而且除夕值班的人手本就少，深夜尤其空荡。整层还有其他突发情况的病人，形色匆忙，焦急地喊着“请让一让”，妇产科室里鱼龙混杂，满地污染过的医疗用具和消毒药品的气味令人心慌。

　　时依痛苦地被推了进去。

　　婴儿的降生过程，伴随漫长的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搏斗。她难产，大出血，基本上抢救无效奄奄一息时，小婴儿的头部才总算完整出来。可苦难并没有完，小苏染霜仿佛天生对哭就很抗拒，安静地躺在那里，任由医生惊险地拍打、倒举，声带振动发出第一声共鸣，代表呼吸的循环、生命的开启。只剩她小小的，孤零零一个。

　　时依没有再被推出来。

　　苏运得到消息，连看也顾不得看苏染霜，他抱着时依的遗体丧失理智，悲痛到精疲力尽快晕厥过去，然后日渐消沉。最后是尚作为小姨子的时芸，将苏染霜抱回了家，用牛奶和浆糊一点点地喂活、喂大。

　　再然后，房子、户口......由于多种复杂的原因，在时芸的主动提出和再三紧追下，他们重新开启了一段名存实亡的，实际搭伙过日子的悲剧婚姻，

　　“我总是想着，醉了多好啊，不如就去死吧，死去了见你母亲。我也时常做梦，昨天也做了，梦里我们团聚了，你母亲还是一样的漂亮，她问我‘霜霜有没有好好长大’。”苏运说着，尾音哽咽。他低垂着头，侧影比任何一次都要无助、干瘦，“她看了你的照片，夸我把女儿带得很好，可我很心虚。”

　　“我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，都没有关注过你，也没有关注过时芸。可这个家居然一直存在，不管怎么荒唐大闹，居然依旧没有散。我依旧有饭吃，有住处。”

　　喝得再酩酊大醉的人，也记得回家的路。这已成为一种本能，却很容易把家的形成当做理所当然，把特意留亮的夜灯当做理所当然，忘记背后有人在善后，有人在苦苦支撑。

　　“直到时芸突然生病，家里突然空荡，我才发现，原来这些年，一直是她在打理，一直是你自己磕碰摸索地成长。”

　　“我原先竟一直把对她好视作对你母亲的背叛，又将你母亲的去世，全都推责到你的身上......真的很抱歉。”

　　如果苏运能更仔细些，能注意到车上的颠簸、胎位不正的图像，如果他当时更坚决点让时依留在医院，说不定苏染霜出生就很幸福、正常，她不会被同龄人欺负，被以“克母”“小扫把星”“哑巴”造谣；

　　如果没有苏运，如果忽略一些人皆有之的缺点，时芸她是会令人敬佩的，很出色的女强人。她兼顾家务和事业，永远不嫌操劳，带过的教学组能考过市里的中学，业务能力几次被更好的学校挖掘，她却放弃跳槽。

　　无论多么复杂，多么纠缠，多么陷入伦理的关系，其实都有意义，都有闪光点存在。

　　苏运扯动嘴角，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，头次如父亲般拿自己举例，向自己的女儿传递经验及忠告：“如果以后遇到喜欢的人，可别像我，一直在逃避，一直在错过。”

　　话音落地，经久未散。

　　绿灯。

　　手术室的门即将从内推开，医生将带着一个一半机率的结果走出来。

　　过去即是过去，妥协与和解永远是人生的必修课。有人用一生去释怀，到死都含恨而终，但有人很幸运，能幡然悔悟、迷途知返，重新开启一段旅程。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去，有很多选择、很多风景，未来也会很美好。

　　“......爸爸。”隐约看见里面医生的脚步，苏染霜很轻地笑了下，念出那个时隔数年的陌生称呼，尾音许着希冀，“等出院了，和小姨好好生活吧。”

　　-

　　“等待术后苏醒，最后一步没什么风险啊，那不铁定就完美恢复。”林维尧将杯子向对面递去，“看来老翟这医术有点东西。”

　　杯子里是现磨咖啡。季枭寒接过，抿了一口，轻声道：“谢了。”

　　“谢个屁。我是怕再给你倒酒能直接毒死你。”林维尧叹口气，骂，“连轴转的行程，欧洲的那单风投，赚四个亿都不能让你开心？隔时差熬了两晚后，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国，在逃生楼梯间坐到大半夜，等手术结束又不打扰她，没地去就来打扰我对吧？阿寒，自虐呢你是。”

　　季枭寒半阖着眼，闻言没说话，在心里默默反驳，其实没有那么严重，他只是怕苏染霜会担心。

　　他看得出来，时芸即便不是苏染霜的亲生母亲，即便两人的相处生分且疏离，但在苏染霜心里，那毕竟是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小姨。尤其在生命面前，紧张、担忧，更不可避免。

　　成熟的表象其实容易忽略真实年龄。她明明比大家都要小，明明只是懂事得早，明明只是很坚强地，不愿麻烦别人地，面上故作波澜不惊的沉稳，甚至能反过来安慰别人，可内里很孤独，也会慌也会无助。

　　她是个需要被无条件爱的小孩。

　　于是，季枭寒愿意毫无保留地默默给予。哪怕刚从谈判桌上急匆匆下来，满身戾气都没来得及收就赶去医院，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分界，差点被发现，落荒而逃再偷偷回来......

　　季枭寒背靠在沙发上，抬手捏了捏眉心。灯光将他薄薄的眼皮照得几近透明，他垂首敛目，听林维尧猜测道：“那个楚叙白我见了，感觉长相是跟叶鹤差不多的类型，该不会是什么替身......”

　　林维尧就随口一讲，感受到气压蓦地骤冷后，紧跟着道歉，“我嘴欠，我瞎说的。”

　　他未说完的话在舌尖滚了滚。不过自婚约解除后，久违地提起了姓叶的，让他想到一些最新的消息，猛拍了下大腿：“阿寒，有个内部消息你估计没听到。叶鹤，他身体快不行了——”

第七十九章楼道夺命

　　“听说，他之前在英国留学的时候，接受的就是保守治疗，医生明确判断他活不了五年，让他静养。结果叶鹤回来又是夺权又是搞吞并的，心思太重工作操劳，直接缩短了寿命。他去年移交权力给叶家的远房亲戚，实际就是住过一次院了，才从生死线上拉回来。这半年是越来越虚弱，叶鹤估计没几天能活......”林维尧一五一十地转述。

　　他看着季枭寒的脸色，沉吟片刻，有些惊讶地猜测：“阿寒，你不会是想见见他吧？”

　　-

　　大半个月后，时芸术后恢复良好，顺利出院，和苏运一起回了和安巷。

　　苏染霜继续在京都，创瑞的业务已稳步走上正轨。

　　和季氏科技的合作进入了宣发阶段，运行和维护部分不需要苏染霜过于担心，她作为建模方面的技术顾问，工作算告一段落，但随之而来的是其他的商单。现在市面上的游戏小程序几乎大同小异，且商业世界不存在创业保护，要想将简单的东西做出成绩，让它脱颖而出，就必须优化新点子、开发新模板来提高竞争力，她一连几天，学校没事的时候就在公司加班。

　　周六晚上，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十一点。

　　因为是周末的缘故，平时一起留守的楚叙白他们走得都早，对面那家做互联网的公司也早已

　　熄灯，只剩苏染霜身处的区域还有光亮。不仅仅是这层，整栋写字楼几乎全陷入了黑暗海洋。

　　苏染霜敲完最后一段代码，关上了电脑，她坐在位置上活动了会儿手腕。公司精心装修后，区域间以透明玻璃间隔，从外面能望见里面的情景，苏染霜转着脖颈，突然感觉到一种紧密的被注视感。她蹙眉，微眯起眼向四周扫视了圈，却没发现什么异样。